社會運動本身有其催情的元素,對抗萬惡國家機器的宏願本身就是一種情慾



你是在某場已忘了抗議什麼大件事的社會運動裡,認識席地坐隔壁的學妹。一開始她們自拍你機巧一併入鏡。接著水渠順成聊了起來。這種搭訕要手機要Line的兩性調情,若是置換去了繁華絢爛的東區街頭,肯定幾秒內就得以打槍婉拒收場。但這可是運動現場──那些憤懣,熱情,嘶吼與愛慾,都宛如一瞬就燃燒熊熊,以幾千轉速引擎催油門的超跑那般。









雖然和這幾年新世代的闖立院攻佔行政院或總統府那種更大規模的、米蘭昆德拉式的混亂場面沒得比,但你和學妹的社運當晚,也終於迎來強制驅離高潮。隔壁攏坐的男女非得手勾手,身體緊偎,擺設出抵抗驅離被抬走的標準姿勢。那種蛋白質費洛蒙在情緒激昂亢奮下,什麼份際隔閡都顯得毫無意義。要說社會運動本身有其催情的元素,或者更進一步來說,那些集會,抗議,對抗萬惡國家機器與暴力的宏願本身就是一種情慾,好像也都說得通。總之遠遠回望你那些年的運動史,最後的記憶就是那些運動裡激情又名正言順的男女們。滿城烽火都只為了成就熱戀的人。

說起來那些年你還童蒙餳澀,什麼政治正確的昭昭議題,你不忘沾點醬油過點水,但運動現場搭訕的學妹,爾後似乎也真以為你就是標準嫉俗憤青。後來各種勞團社運她定期發群組信息,無役不與,於是你也收到了各種標語,旗幟,貼紙,拆大埔的,反核四的,Lomo風拼貼補綴就掛在你套房的室內曬衣桿,也就是這樣的功能了。搬家時那些貼紙海報旌旆不知所蹤,一如你那些輝煌又略嫌草率的運動史。

將社會運動大脈絡大場景的縱深,推拉到極致的,除了前述昆德拉的經典,發生於布拉格之春的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》外,大概就村上春樹《挪威的森林》。你揣度大學時期的村上叔,恐怕是親身履歷全共鬥,親眼見證安田講堂事件,以及封鎖校園之大浩劫大動盪,幾乎是張愛玲《傾城之戀》的七○年代版本。亂後多年你造訪安田講堂,一絲運動氣氛也無,只剩學餐裡魚貫朝聖的觀光客。

但這可能是世情小說的特有手筆──在暴亂失序、所有安穩價值稍有不慎就湮滅的大時代,每個人都像金爐裡閃燃開來,被燒成碎燼卻仍旋轉紛飛的紙屑香灰。但戀人,也唯獨有戀人們才能適應這樣的天擇,說什麼都不怕不顧周遭的混亂,甚至能理所當然、理直氣壯地把這些戰爭,死亡,暴亂,崩解當成背景音,畫外音,當成攝影棚內的電腦合成屏幕藍板。這是戀人的天賦異稟啊,若不是那樣的英雄氣短時代,怎能顯示出沛然無畏的兒女情長?

三次舉牌無效後,你和學妹終於雙雙被抬離。離開了自由廣場,大夥的熱情似乎也如真空袋抽光耗盡了,就這麼順從坐進警備車。遙想那些年,尚無拍肩流血等激烈場面,載滿大學生研究生的黑白斑馬車緩緩開動。街道上仍是狼藉的鐵馬蛇籠,車窗還裝有鐵網防止脫逃,但車內就宛如大學畢旅似的,喧騰騰鬧擾擾,司機妥妥把車開往捷運站。運動告終,你們宛若跨年晚會散了場,阿妹五月天走下舞台般光影俱滅,萬籟無聲,擠上終電捷運。學妹纖細肩膀輕靠著你,髮絲飄散著淡淡薰衣草香。這就是運動啊。

(中國時報)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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